一:萧萧落寒木,试弹广陵散
文/屠音鞘
回忆深秋之时,北京正当北风侵凌,烟霾一扫而空。人民大学的银杏树落叶缤纷,像一面面小扇子因风起舞。古人以金主秋,复配以商,金为斧钺剑戟之质,商音又多凄厉,故而秋天降临,总让大地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。这样的时节因缘,学习《广陵散》恰当好处。乔珊女士远绍管氏,于《广陵散》最为精擅,许为绝活,听曲得人,足以领略慷慨悲壮之气、苍凉沉郁之情。这次应度一学堂的延请,开课专授此曲,各地琴人慕名而来,何顾天涯之遥、客旅劳顿? 遥想古人学是曲,袁孝尼殷勤三请,嵇康尚靳固不与,孙希裕尽传陈拙琴艺,却焚谱拒授广陵散。可见,虽然历朝历代均载有善弹《广陵散》的琴人,然而对古人来说,要想学到此曲,是颇费工夫的,纵然是史上留名的琴家,也未必有福学到甚至听到。由于定弦、主题、音乐色彩的独特性,弹奏广陵散往往被解读为有犯上作乱的嫌疑。孙希裕焚谱不传的理由是“为伤国体”。大儒朱熹带头抨击:“琴家最取《广陵散》操,以某观之,其声最不和平,有臣凌君之意。”明初开国文臣之首宋濂则更为激烈:“其声忿怒躁急,不可为训,宁可为法乎?”忿怒躁急又以臣凌君,犯了道学家的大忌,使他们拉下脸来公然抵制。封建时代动辄刀斧加身,文人琴客不能不谨小慎微,私相授受,以致不能广为流布,直至失传。 政治讲究阴阳权变,治国安邦,伦理纲纪,赖此成立,非掺点儿假不行。而艺术却要全然真诚,须有解衣磅礴之概,直抒胸臆,不假造作,不泥形迹,方能生气蓬勃,感人至深。出发点不同,各有其理,均不可偏废。只因权力掌握在政治家手上,艺术家只得忍辱屈服。陈拙为艺忘身,不肯屈服,终于又找到梅复元学得。幸亏这位梅复元是东岳道士,方外之人,礼法拒不得,否则陈拙就算志学之心再殷切也恐怕无从学得。封建政治自有千年来稳固江山的功绩,而流毒也同样怵目惊心。管平湖等几位老先生打谱成功,使我们得以领略《广陵散》的绝世风采,诚不愧为中国艺术最伟大的杰作之一。规模之宏大,结构之善巧,形象之鲜明,传世琴曲无出其右,惟有《秋鸿》或能与之颉颃。 嵇康在处刑台上,曲罢说:“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。”这句遗言竟然反而使《广陵散》名声大噪。古人未闻其声,先知其名,几乎家喻户晓,而当代琴人则一度以会弹《广陵散》为风尚。或许嵇康留下这句话时别有用心,正欲广陵散不绝也!“于今绝矣”,感叹一经发出,引得三千太学士拜师请命,有意无意地促使后人如陈拙等千方百计求学,哪怕碰得头破血流都要矢志不渝地“为往圣继绝学”。嵇康这声叹息简直更像一个高明的宣言:你司马昭得意一时,可是天下后人都将永远传唱我嵇康的风骨,《广陵散》多么伟大的杰作,我嵇康临死无所牵挂,唯独要索琴再奏一遍,你们都去弹吧! 在今天看来,这番宣言可谓一波激起千层浪。人们只要听说你会弹琴,不是说“弹个《高山流水》吧”,就是问“会弹《广陵散》吗”,就算再不懂琴的人,交谈起来也是二曲必知其一。嵇康名头之响,直逼伯牙子期。可惜,过去人们请求弹《广陵散》,我苦于技拙,每每面露难色,不能遂人所愿,使之尽兴而返。他们脸上遗憾的神色,哪怕只是一闪而过,我心里也总怀愧疚。恐怕许多琴人都会碰到与我相似的际遇和苦恼吧,于是暗下决心,非把《广陵散》学成不可。可是,陈拙天纵之才,尚且望谱兴叹,若无明师,我辈又怎敢下指呢?所幸,当年春天就听乔珊老师言及将在北京开授《广陵散》,早早相约,终于能得偿所愿,从此无愧于心了。
|